像是哄觉一般,嘴中还咕哝着什么话,可声音太低,江麓听不清。下课铃骤然敲响,急促,甚至刺耳,混杂着离开的脚步声,相声社的或者动漫社的,总之都不重要。原本他要叫醒的人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,而后将他圈得更紧了些。这个人的身躯宽阔、炙热,手臂伸出,可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。商泊云的呼吸洒在了颈侧。潮湿、温热。离得太近了。太久没能这样、这样亲密,巨型犬抱着只炸毛的猫,脑袋还满足地拱了拱猫咪的颈窝。“睡吧,江麓。”听清了。心跳声怦然。敲得江麓眼睛有些发颤。很久以前,时间回溯几圈,他拿着活动室的钥匙,有人越过行逸楼纷纷的人影走向他。“你就是江麓?钢琴家?”声音散淡,目光审视。然后迎来矛盾,争端和幼稚的追逐。商泊云总扬起得逞的笑,露出那颗虎牙。漫长的对峙里头,看似冷淡的人学会了用各种方式隐藏慌乱。然后,一束铃兰递到他的面前。在一个有风吹过的傍晚,突如其来的怄气终于烟消云散。“我就有一个秘密。”商泊云的神情似笑非笑,而夕阳降下了热烈的颜色。“江麓喜欢商泊云。”十七岁的江麓怔怔地想。他也有一个秘密。这个秘密,并不在此时,并不在此刻,更不在暮色铺陈的那个傍晚。它当然不是先于宇宙爆炸产生,但的确如同恒星的余晖一样,贯穿了江麓的多年以后,多年以前。长洲, 酒吧,在江麓给商泊云点下一杯酒的时候,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。商泊云还记得他。而他一直没忘。心理学家认为, 人的记忆是薄弱的, 记忆得不到强化就会逐渐地衰退。就像你在大雪地里写下一行字——比如“新年快乐”或者“我爱谁谁谁”。写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很清晰,但是没多久新的雪又落了下来, 白茫茫的一片里, 以前的字迹就都被覆盖,最后雪融了, 留下终将干涸的水痕。对于后来的江麓而言,他的人生以十七岁的冬天作为分水岭。十七岁之后, 他依靠愧疚和责任而活。但是十七岁之前、十七岁时的那些记忆,无论后来雪下了多少场,江麓始终像个固执的笨蛋小孩, 握着树枝, 一遍又一遍划开新雪,重复落下相同的字句。人存在趋利避害的本能和自我保护机制。
美好的事物如果伴随痛苦, 那么不应当沉溺其中。既然新的雪已经掩盖了旧日的雪, 就应该让它这样白茫茫地粉饰下去。冻得发痛,骨子里也是寒意涔涔的颤栗, 还不松手,值得吗?雪一场场的落, 那个名字却始终清晰。江麓这一生所获得的快乐有限, 大半在童年和十七岁时就已经到头。漫长苦痛的时光里, 他毫无指望地喜欢着商泊云。但若干年后, 这个人将他的酒一饮而尽,却没看见他心里下过的雪。谁都看不见。白色的悬浮吊顶之后, 淡黄的灯光有静谧的柔边。商泊云瞪着卧室的天花板。“商泊云,有没有人说过,你的睡相真的很差。”熟悉的——久违的——声音。商泊云有些呆。多媒体教室里,他在高桂生的头发和自己的黑眼圈之间选择了睡眠。随机穿越中存在客观规律吗?经典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在脑海里喋喋不休,一个说一切在宇宙大爆炸时都已被决定,所谓回到过去只是做个梦所以清醒点商泊云,另一个则说宇宙有随机成分,科学的边界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,但是多元的宇宙可以存在。让伽利略和普朗克去辩论吧。总之,他又“回来”了。商泊云猛然起身,扑倒了江麓。二十六岁的江麓。“反正只有你看到过。”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指责,语气腻歪到令江麓警觉。“……下来。”江麓皱眉,抬头看向商泊云。身体相处太久,习惯早就形成,因此,接下来会发生接吻和——“商泊云。”他好看的眉毛皱起,十分嫌弃,“你没刷牙,我不想和沤了一晚上的……”但商泊云不听他的。他俯身,紧紧地抱住了江麓。青年身形高大,常年锻炼,故而肌肉线条也清晰,不知为何,这次抱得前所未有的用力,以至于江麓都感觉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。“……”商泊云低头,埋在他肩里轻嗅了下,像只在确认什么熟悉气息的兽类一样。青年的脊背沉默地弓起,而沉缓温热的鼻息洒过江麓的锁骨、颈窝。不说话,也不松手。偌大的公寓里顿时静谧无声,江麓都有些不习惯了。他犹疑片刻,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拍一拍商泊云的背,以示不知因由的安抚之类。贴着的胸膛忽而传来震动,商泊云侧在他耳边,闷声笑:“江麓,你刚刚是以为我会亲你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