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场秋雨虚张声势地酝酿了半夜,最终淅淅沥沥的下来了。
曲颂今遣人送了两个浴桶来,中间又摆上一道屏风,便自如的钻进水里清洁起自己的身子。那事都干了,同屋沐浴清洁秋露自然不会忸怩,只是女子沐浴,单单清水是不够的,她刚想问抬水的丫鬟要块澡豆应付下,就见两排身姿纤如细柳的女侍端着托盘鱼贯而入。
一排钻到屏风后,一排来到秋露身旁站定,手里面的是精油,花瓣,香膏等物,低眉下眼的等着指令。
倒不是曲颂今心细如发,知道顾及她的感受,这不过将他自己平时的沐浴规格同样给秋露上了一份。曲颂今有点身份后,日子过得娇奢,入口精细,敷身华侈,这套濯洗浴案与寻常贵女家的,也难分伯仲。
这厢秋露正推拒着丫鬟的殷勤侍奉,那厢曲颂今不算真切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飘过来,淹在水雾缭绕的热气里,
“你先前说的话,是什么意思?”
亲密时他掠过的话并非有意置之不理,只是他觉得……有些时候不能叁心二意。
秋露不回话,从丫鬟手里拣了块极润的羊奶胰子,自顾自地搓起来了起来。
“她们听不见,也不会讲,你但说无妨。”
秋露仍未言语。
她设法见自己,又如此破釜沉舟,必然是有话同自己说个明白,但现在一声不吭就只能因为这些女侍了。
曲颂今知道秋露担心什么,两人所聊之事关乎未来国祚,虽然这些女侍既聋且哑,但她们还有一双眼,一双手,她们或许能读懂唇语,或许能写下来,或许能传出去。即使他知道自己的人不会,但秋露不信。
曲颂今嗤了一声,对着一众女侍挥了挥手。
待门合牢,他撑着脑袋,沉着眼瞧那投在屏风上不徐不缓的人影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桶沿,室内除了这敲击音,余下的便是秋露那边哗哗的水流声。
屏风上的她,以掌鞠水,泼肩,润颈,湿面。
从容不迫,慢条斯理。
“我希望曲大人不要偏帮易王,”秋露诉说要求的态度十分平淡,毫无起伏,如同只是寒暄无常的秋日天气,“你想报复皇后,并非只有斗倒太子这一个办法。先帝重待李太妃母子而轻视时为太子的圣上,甚至产生废黜的念头,彼时圣上背后无人,还是刘皇后孤身而出舌战群儒,驳回废议,整个大郑,谁不知道刘皇后心智之坚韧?即使斗倒太子,又抄斩她全部娘家族人,只要无关刘皇后自身,恐怕她也仅仅只是说一句圣上英明神武。”
叁年前那场宫变,曲颂今栽赃不成反被毒,半死不活的他被宦官扶着,痛心疾首地看着刘皇后巧舌如簧的为自己开开脱干净,将全部罪过都推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贵人时,就知道后宫女子怕的手段根本奈何不了她。
可他因此事已经大伤元气,自己派去皇后身边的卧底被揪出,通达海中临时反水的同僚已经公然站在她那边,而自己,病体残躯,已经支撑不了他再谋略出下一个计划。
“据我所知,秋小姐是两年前才从城外青云观回来的,没想到竟如此熟知京城之事啊?”
“刘皇后的事迹在秋露未生之际就在大郑境内广为流传了,若是一点也不知道,那才不算大郑人了。”
“那叁年前的宫变呢?你又如何知晓?”曲颂今眸色锐利地几乎要在那绣金屏风上烫出两个洞。
但秋露体会不到,或是体会到了也没有流露出如芒在背的窘迫,“半年前皇上新添龙孙大赦天下,宫里有些到了年纪的罪奴也被放了出来,我奶嬷嬷的手帕交也在其中,奶嬷嬷怜她穷困潦倒又无儿无女,便央我接她回府,母亲介意她昔日罪奴身份,怕将来会是隐患,便迫她说当年所犯的罪事,得知她曾是聂贵人宫里的洒扫宫俾,因主子给朝廷要员下毒而株连,聂贵人,也就是当年被栽赃毒害你的那位贵人。”
像是陷入到往事里,曲颂今无暇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怅惘,“连一个蠢笨的洒扫宫俾都知道,她的主子是被栽赃的……”
“据说,面对皇上的判决,曲大人杜鹃泣血,指控声震九霄,句句详实地指向皇后,但还是无力扭改局面……想必这些年,大人心中所认仇敌从未更变。”
“……所以就凭我与刘皇后之间并未定罪的矛盾,我和易王的一点联系,你们便认为我在扶持易王去攻讦太子?”曲颂今摇摇头,“这个判断未免轻率,荒唐。”
“你攻讦的哪里是太子,是皇后娘娘手里的权。”
曲颂今一震,有些难以置信,这句话易王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,刘皇后最在意不是她娘家,不是他儿子,更不是皇上,而是她手里的权,她通过谁去获取权。太子未立时,她通过皇上来干涉朝政,太子立后,她又以掌握太子而影响朝局,权,自然是她此时及以后最看中的东西。
然帝王已觑其心,扶起瑞王牵制太子,亦是牵制皇后。
曲颂今没想到秋家小姐也看得如此分明,心头登时起了些微妙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