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上午,两位衣着体面的绅士正走在波士顿公共花园的小路上。
其中一人头戴藏青色海狸帽,微卷的金发看上去格外柔顺,但一双翠绿有神的眼眸却证明他并不是无主见之人。
他穿着黑色马甲和同色外套,米色衬衫衣领较高,打着时下流行的领结花样,衬得他的脖颈如天鹅般修长——对于许多在身材和外貌上不甚幸运的男士来说,这样的的领子与其说具有修饰作用,还不如说是一只掐住他们脖子的手,路人见了他们都忍不住觉得喉间一紧——卡其色马裤包裹着他修长笔直的腿,他手上虽然撑着手杖,但走在草地上的每一步都稳健有力,腰间悬挂的金属饰物随着他的行走,在日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。
不用说,此人当然是几年前到达美国的班。
他身旁的中年人杜克先生有一张棕红色的脸,这是在印度长期居住后留下来的纪念品,不知怎的,即便回到美国也没再白回来。
杜克是班的合伙人,他们相约在这附近的一家餐馆共进午餐,顺便商量一下业务问题。
此时春光正好,暖洋洋的风勾得人直想走在外边呼吸一下夹杂着花粉的空气,加上餐馆离他们不过半英里,索性走着过去,正好也能欣赏美国第一座植物园的好风景。
班在美国的日子并不难过。
最初,他抱着一种对彼岸的模糊期待登上了前往美洲的汽船。
在船上,他设想着在陌生大陆上会发生的一切不幸与危机,同时也幻想着那片大陆所蕴含的无限机遇,他的心在激动和离乡的焦虑中徘徊着。
他想要一个重新开场的人生,他希望美国是上帝所指引的应许之地,让所有勤劳且虔诚的人生活在公平自由的社会中,维尔德的藏书中,许多名人学者对美国或褒或贬,他们研究美国的地理环境、社会制度、人民性情等等……班好奇着,美国是否能成为乌托邦?
班希望自己成为新大陆开拓进取的勇士,像某些讲述底层人士奋斗成功的通俗小说一样,但从一开始,事情就偏离了方向。
他购买的是头等舱船票,漫长的船旅时光自然需要一些社交活动来打发,于是班加入了头等舱客人间的谈话。
他的新身份是一个律师的小儿子,他的朋友正好在美国,因此他打算与朋友一起在美国成就一番事业。
船即将到岸时,他已经和不少人混熟了,其中还有人愿意为他提供一份工作。
他接受了其中一位先生的邀请,其后两年他得到了重用,这位先生甚至考虑为他和自己女儿牵一牵线。
可这并没让班满意,空闲时,他常常在波士顿的大街小巷中行走,看尽宁静优美的富人区和满地脏污的移民聚集地,他逐渐认识到,自己所谓的奋斗,从一开始就处于比其他人更高的起点。
他难免感到沮丧,这两年他的省吃俭用,把自己放到所谓普通人的条件下生活的种种行为,实在做作虚伪得令他恶心。
就连他为自己编造的新身份,本身就是许多人难以求得的财富。
如果他没受过教育,如果他没有在上层社会中生活的经历,那么他可能就和那些爱尔兰移民一样,几乎一无所有地在新环境中挣扎。
他这样的惺惺作态,好像极力希望能撇清维尔德带给他的影响,但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在生命里,它们就在那里,就像风雨侵蚀后的石像,已经和所有接触过的东西形成了新的作品。
许多普通人,他们不聪明,不幸运,不懂如何辨认改变命运的机会,只能在坏和更坏中选择。
世上比他更加不幸的人只多不少,他在某种程度上还可称是幸运,如果面对这样的事实还要嘴硬强调自己是靠着自身努力得到成功,大概连上帝都要降下惩罚吧。
所以第三年他果断辞职,取出从英国带来的积蓄,谎称父亲去世,他因而得到了一笔足以开启自己事业的遗产。
他与人合伙开办工厂,购买土地经营农场,生活忙碌,偶有烦恼,但也算得上平静。
今天他正是打算与合伙人讨论扩建工厂的事情。
就在他与杜克聊到公园那些从热带移栽过来的植物时,突然有种被窥视的感觉,这是他在落魄时锻炼出来的第六感,他对这种感觉极为信任。
班后颈的汗毛竖起,一阵颤栗从脊背传到大脑,他扯下手套,让手套“不小心”掉在地上,他趁弯腰拾起手套时往身后快速观察一遍。
“你还好吗?”杜克见班起身的动作不太利索,关切问道。
“我没事,谢谢。”班拍了拍手套上的尘土,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杜克聊着先前的话题。
待他们到达餐馆后,那个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背后的身影才消失。
用餐完毕,班出了餐馆,与杜克道别,没走两步天空就从上午的阳光明媚突然翻脸成了阴云密布的景象。
班并不在意天空落下的细雨,兀自缓步走着,身边行人在雨中狂奔的踩水声、雨水打在街道两旁的阳棚和招牌上的闷声、他的手杖在石板路上清脆敲